环渊-晚年复健随缘写文

故园已在身后,世界尽在眼前。

【忘羡】无涯

夷陵老祖作古十三年间的另一个故事。原著背景。一万字。慢慢读。

 

 

 “为君援笔赋新诗,诗成一笑尘寰小。”

 

 

 

雨,暴雨。从天空掉下来,犹如宿命。

 

长巷里斗蛐蛐的孩童一哄而散,剩下一个头顶倒扣一张荷叶的小孩,蹲据在灰白的水汽里,环抱胳膊,低垂下脑袋。

 

墨绿色的荷叶湿漉漉地蔫在他头上,又顺着水渍滑下来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 

从天而下的狂怒的暴雨里,千军万马一般的嘶吼声中,这一声响动微小到足以叫人全然忽视。而小孩忽然回过头,保持着蹲坐成一团的姿势,向后伸出一条胳膊,捏住荷叶的茎,就着地上浑浊的污水把它提了起来。他抖抖上面的泥滓,将荷叶重新搁在脑袋上。

 

雨势愈渐凶猛,大颗的水珠砸碎了薄瓦。小孩浑身湿透。——单薄的荷叶根本挡不住多少雨水。

 

水,周身是水。阻挡住视线。小孩子扭过头,就着湿透的布衫蹭几下。他伸长脖子,费力地向两边张望一会儿。

 

依旧没人来。

 

他终于忍不住了,小心地探出怀里的一个馒头,低下脑袋,用嘴撕下一小块,细细咀嚼着。

 

“好好吃喔!”小孩眼睛一亮,明媚的光彩在他脸上阔大。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人间珍宝似的,捧着馒头又咬了一口。荷叶再次掉在地上。

 

白纱如叹息一般飘飘然笼罩上他头顶。随后是一顶素色纱帽,整个地落下来,遮住他全身。

 

小孩背上一沉,“哎唷”一声,堪堪稳住身子,险些向前栽倒。

 

馒头咕噜噜滚出几步远,沾了泥淖,又吸了雨水,看上去斑驳污秽,已经不能吃了。

 

小孩的笑容僵在脸上,神色黯淡下去。他转过身,两手绞在身前,视线盯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背后的白衣道人,嘴巴张开,奈何牙没长齐,说不出太多太长的话。他不死心地看了看白衣道人,又看了看地上的馒头,撇撇嘴,忽然觉得好委屈。

 

白衣道人把他抱起来,催动灵力,烘干了他身上的水渍。

 

“长泽。”他听见她说,对着空荡荡的雨幕。

 

“快来。你儿子的馒头被我吓掉了。”

 

 

 

雨后的泥土透着清新的水气,田垄交错,晨光就着水纹,缓缓流入四方沟渠。

 

小毛驴行走在田埂间。

 

白衣人悠闲地坐在驴背上,两条腿舒松下垂,双手轻拍着正酣睡的小孩。

 

小孩子半趴半骑在驴的前背上,头侧向一边。母亲帽檐上的白纱垂落下来,他睁开眼睛,伸手去抓,没抓着,险些掉下驴去。亏得牵着驴绳的黑衣男子眼疾手快揪住他的后衣领,把他整个儿拎起来。

 

“别放我这边了。”女子笑了笑,接着道,“给他换个地方坐。”

 

黑衣男子不解,停下脚步,询问女子。

 

女子指了指肩膀。

 

男子会意,眸光柔和下来,“嗯”了一声,便把小孩放到自己的肩膀上。

 

小孩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地方,又惊又惧。他的小手不知该放在哪里,僵了一阵,才惊疑地抱在男人脖子上。

 

“别乱踢,别抓头发。你爹要疼了。”白衣道人温言提醒。

 

黑衣男子牵起驴绳,摸摸女子的头,一边走,一边道:“不疼。”

 

小孩“咯咯”笑起来,很轻很轻地抱着父亲的脖子,高处移动获得的新鲜愉悦感让他小声尖叫道:“不疼的!不疼的!”

 

 

 

“如果知道他会把长泽的头发弄得一团糟,我是决计不会让他骑在长泽肩上。”

 

“小孩子生性顽劣,不记事,过一阵便好。”

 

“但愿吧。近日驴都不肯骑了,就是喜欢坐在高的地方,然后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乱叫。饭食也开始挑,清淡的不吃,竟然随他父亲,偏喜欢云梦的麻辣口味。受不了了。以前丢了个馒头还知道在长泽面前撑眼泪,现在我抢一筷子鱼肉他就要在地上滚半天,也不知是像谁。”

 

晓星尘不说话了,含笑看着她。

 

藏色散人皱起眉头,颇为忧虑地望着不远处死攥着一张符篆不放的魏无羡,以及蹲在儿子身边想拿又拿不回布阵符篆的魏长泽。

 

“你呢?此一相逢,我实在没料想到。你怎会在这时候选择下山?”

 

晓星尘默然片刻,又道:“不入红尘,不知人间疾苦。倘若救世,必然有愧师门。”

 

藏色散人眸光动了动:“怎说?”

 

“悬壶济世。便当我是去渡劫历练的罢。”晓星尘笑道。

 

“如此一去,就再也不能回头了。”

 

晓星尘不接话了。忽然问:“你可曾后悔?”

 

“不曾。”顷刻作答。刹那的光景,她的眼里闪过许多柔软的东西。晓星尘半分没有看懂。那些迷离的,虚幻的,或是真切的,刻骨的,要亲自走过,才能知道,诸般种种,皆只有一个名字——“羁绊”。

 

魏长泽不知和三岁的孩子说了什么,小孩忽然把符篆往父亲手里一塞,作势又要蹦上魏长泽的肩膀,嘴里嚷嚷要走。

 

“走走走走!”藏色散人对晓星尘抱歉一笑:“尚有要事在身,闲话也不便多叙,不如我们改日再会?”

 

晓星尘看着不远处一大一小两团黑影,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,他点点头,道:“也罢。后会有期。”

 

藏色散人正要走,忽然想到了什么,回头对他喊:“往前几十里便是‘义庄’,‘侠义’的‘义’,里面多是和善温良的百姓,最近听说有低阶走尸出现,你代我去看看罢!”

 

“好。”晓星尘召出霜华,破空而起,御剑而去。一剑既出,清风流转,恰似冰雪消融,枯木逢春。

 

“此人实力不可小觑。”魏长泽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,沉声道。

 

藏色散人骑上驴:“剑法流动轻盈,皎如明月,淡如清风。”小孩抓住她的头纱了,开心地扬起来。她看了眼,拂手抽回,接着道:“我信他的实力,也信世人的眼光。”

 

魏长泽把小孩放到自己肩上。摸到他的手,才发觉小孩已经冻僵了。

 

小孩这才打出个喷嚏。好冷哦。他想。于是又打了个喷嚏。

 

“他还没有金丹护体。”藏色散人无奈地摇摇头,“你给他暖暖。”

 

 

 

 

江宗主的独子今天依旧很开心。

 

前些日子,父亲送了他两只小奶狗,他欢天喜地地取了两个好听的名字,风一般跑去和家里人分享。阿姐摸摸他的头,父亲把他举过头顶,一旁的母亲瞪着他:“真是好名字!”

 

过几天,他又收到金鳞台送来的针脚细密做工别致的奶狗公子衣,以及一封撒了金粉的信笺。

 

“阿澄,那封信好像是我的。”江厌离给弟弟盛了碗莲藕排骨汤,道。

 

江澄还不认字,只知道拆开来里面还夹着东西。闻言,脸一红,忙把信给身边温柔微笑的女孩子,略有些失落道:“不是写给我的吗。”

 

“下次阿离在眉山时,也给你写好不好呀?”江厌离自己也不过十岁出头,却像个小大人似地温言道,轻轻揉了揉江澄的脑袋。

 

江澄听话地喝完了汤,见江厌离还在看那封信,便也凑过去,好奇道:“写了什么呀?阿姐你能念给我听吗?”

 

“阿澄想认字啦?”江厌离笑道,拉过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孩:“来,我教你读吧。”

 

于是,江澄现在很不开心。

 

金鳞台的小少主又来和自己抢阿姐了。而且这次,还多了一个人。

 

新来的小孩子乖巧地坐在一边,对每个人都笑眯眯的。他周身衣服全黑,唯有头上一根短小的发带是鲜红色的。盯着他看时,他似乎能察觉到汇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然后看过来,对你开心地笑。

 

江厌离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,给他系上莲花坞的银铃,牵着他的手,一边走一边说,在偌大的莲花坞里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
 

“阿羡以后要常来莲花坞玩呀。”江厌离让他坐在九曲回廊中心的亭子里,道:“你先坐在这边,我去给你盛一碗莲藕排骨汤过来,好不好呀?”

 

小孩用力点点头,脑袋后的小辫子一甩一甩,讨喜得很。

 

江厌离走开后,躲在廊顶的金子轩和江澄顺着柱子双双滑下来。小孩睁大眼,惊奇地看着没有抓牢,半途跌在地上的两人。

 

他对他们友好地笑了笑。

 

“喂!你是不是和阿离说我们坏话了?”金子轩难得这么狼狈,俊俏的小脸红成个灯笼,还是硬着头皮指着小孩的鼻子,嗔怒道。

 

江澄这一下大概是摔疼了,没能很快站起来,伏在地上小声地“嘶嘶”抽气。

 

小孩往江厌离消失的方向看了眼,又回头环顾身后。偌大的莲花池受仙门灵力影响,每一季都有常开不败的青莲。池水之上,几只蜻蜓停在莲花瓣一角,花瓣落下后,翠色的莲蓬显露出来,光溜溜一根,有几分突兀。远处的湖水面烟雾袅袅。莲花坞开放水路,云梦的莲农便乘小舟进入,在外围游览莲花坞之余,亦可采摘莲蓬。

 

“喂!我问你话,聋了吗?”金子轩抱臂。见江澄还没有滚起来,皱着眉头拉住他胳膊,施力一带。江澄终于站到他身边,眼圈微红,咬着嘴唇瞪着石凳上的孩子。

 

那孩子刚想爬下凳子去扶江澄,见状,又往回缩了缩,轻声道:“不是,不是,师姐说,你们,都很好。嗯。”说着,似乎怕二人听不懂,还伸出胳膊对着空气画了个极大的圆:“这么这么好!”可惜他胳膊短,画出的圆圈还不过方圆棋盘大小。

 

“骗人!”江澄奶声尖叫道。那孩子见他涨红了脸,就是不肯掉眼泪,被他的气势吓得僵在石凳上。

 

“姐姐宁可和你玩也不理我们!你骗人!”江澄气得原地跺脚,鼻涕都流了出来。

 

“难看死了。”金子轩默默地往边上挪了几步,生怕江澄把鼻涕擦到自己身上。他转过头,故意冷声道:“我今日来,阿离一句话都未曾和我说,全在和你逛莲花坞。你难道要我相信,不是你在暗中作祟,离间我们?”

 

小孩歪着脑袋,太深奥的词他还听不懂,但从对方的语气中,他明白过来,二人并不太喜欢自己,而且这事似乎也和师姐有关。

 

“看你的样子,应该不是出身仙门世家,奉劝一句,从哪里来,就滚回哪里去!”金子轩扳过用袖子擦鼻涕的江澄,骄傲地一甩头发:“告辞!”

 

那孩子孤零零坐在石凳上,无端被人指责一通,半懂不懂,自己思索了一阵,觉得方才两个孩子说得似乎有些道理。他从石凳上跳下来,左右看了看,心念一动。

 

江厌离回来时,亭子里已经没有人了。

 

“阿羡?”她轻轻喊了一声,无人应答。

 

“阿羡!”声音响了些。

 

依旧不吭声。

 

脚步声远去。

 

小孩攀在亭檐上,闭紧嘴,等江厌离走远。方才,他无意瞥见江澄好金子轩攀爬过的亭柱,便顺着他们的行迹攀上去,躲在亭子飞檐上,透过横梁之间的缝隙,小心地向下窥。

 

师姐现在找不到我啦。他开心地想。趴据在亭角,打算天黑后再下去。

 

不远处,金子轩和江澄坐在假山上,远远地望见一小团黑影缩在湖心亭的一角。江澄问:“他怎么还不走?”

 

金子轩无所谓道:“不知道。反正阿离已经走了。”

 

天黑后。二人又路过九曲回廊前的假山小径,江澄心里发虚,有些不安地问:“你看见他下来了吗?”

 

金子轩道:“没有。不是早下来了吗?”

 

江澄忍不住朝那边看了几眼,夜色深重,薄雾缭绕,湖心亭上的动静早就看不清了。

 

 

 

 

小孩子已经从一个亭角换到另一个。不是他不肯下来。

 

上房容易下房难。

 

我下不来了。他懊恼地想。

 

 

 

 

一点火光,沿着曲折的回廊移入亭中。漆黑的夜色中,烛火如浮灯,在黯墨色的湖水中缥缥缈缈。

 

江厌离站在一根柱子下面,小心地唤道:“阿羡?阿羡?”

 

飞檐上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,很轻很轻地问:“师姐?”

 

“阿羡!怎么爬到上面去啦?”江厌离放下手里的灯笼,烛火向一边晃动。

 

小孩怯怯地缩回半个头。

 

“下来吧。”江厌离说着,张开双臂,往前走了几步:“不怕。我接着你好啦。”

 

“江澄……和……”

 

“他们现在在主厅。阿爹阿娘都在。”江厌离依然伸着胳膊,一截白皙的手腕露在外面,上面只简单地坠着一个柔色玉镯,再没有其它冗杂的饰品。完全不似世家仙子的打扮。

 

她耐心地等着飞檐上的孩子。胳膊微微发酸,稍稍下垂片刻,又往上抬高些许:“阿羡?不怕啦,阿澄他们不会说你的。来,我接着你。”

 

小孩往下看了眼,江厌离仰起头,含笑望着他。我会砸痛她的。小孩想。于是他往另一边探头——另一边是回廊外的池水,在夜色中平静深邃,没有一点波澜。

 

他对江厌离笑了笑,身子朝另一边偏转,松开手。

 

“阿羡!”

 

一道盛芒紫光破开水纹,于半空截住下坠的小孩。他的手指才触到冰冷的湖水,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到回廊上。

 

紫电收回。

 

虞夫人站在回廊尽头。风从她背后穿廊而来,真气流转,紫光渐渐消弭,她的衣摆随细风上下翻动。她默然看了半晌,见二人无事,冷哼一声道:“随我来。快点!”

 

 

 

 

四个小孩,并排站在莲花坞主厅下方,一个一个低着脑袋。

 

那一小团黑衣不知席上大人在说些什么,兀自玩着腰间的银铃。

 

身边紫衣的小孩捅了捅他,脑袋低得都快贴着胸了,脸红扑扑地,闷闷道:“对不起啊。”

 

小孩放下铃铛,弯起眼睛,笑道:“没关系。”

 

“你不生气吗?”

 

“生气?”小孩有一瞬间迷茫,似乎从来没听过这个词。

 

“嗯。”紫衣小男孩心虚地确认,却见对方没心没肺地摇摇头:“不生气,不生气。你们都,好。嗯。”

 

“哪里好了?”紫衣小男孩不解,笨拙地反问道。

 

小孩子伸出手指,点在嘴巴上。厅堂里烛火辉煌,漆黑的眼珠里仿佛有璀璨浩渺的星辰:“阿澄,我来,牵走狗,怕咬我;子轩哥哥……”一边沉默不语的金子轩浑身一抖,长这么大,第一次有人叫他“哥”,这感觉像被雷劈了一般,表情由红转白,又由白转红。“叫金子轩!”他咬牙切齿道。

 

“金子轩,让,师姐,给我喝,莲藕排骨汤。”小孩终于说完了,喘了会儿气。

 

“我哪有?”金子轩皱眉,刚想发作,被江厌离按住胳膊,浅笑着摇摇头。他尴尬地僵着脖子:“噢。嗯。对对对。”

 

“好啦,你们看,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的。以后还是好朋友好不好呀?”江厌离温言笑道。

 

一边的大人见下面的孩子已经把话说开了,无奈地摇摇头。江枫眠坐在主席,抬手让他们起来,回到自己座上:“长泽,你们难得回一趟莲花坞,要不要多住些时日?”

 

一旁的虞夫人金夫人和藏色散人坐在一起,似乎正聊得开心。小孩刚在亭上受夜风一吹,周身冰冷,而甫一入室,便觉得血液回暖。她们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。他欢快地想,偷偷瞥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江澄。

 

他记得阿娘说过,她和莲花坞的女主人有过一段误解,所以选择和父亲离开莲花坞,归隐夜猎。机缘巧合之下,他们在一次夜猎中重逢,当时局势险迫,生死只在一念之间,凶尸扑来的一刹那,藏色散人毫不犹豫地救下怀有身孕的虞夫人,自己被一击撞上石壁,当场昏厥。醒来时,已经回到莲花坞。

 

虞夫人一直在照顾她,言辞无不带刺,却再也没有昔日的冷厉,朝心扎过来时,半途就已经软化了。她说,她都知道了。他们选择离开的原因,江枫眠偷偷买给自己的玉簪,现在,她全都知道了。所幸,为时不晚。

 

藏色散人被一击昏迷后,虞紫鸢带莲花坞众修士抵死和凶尸僵持,直到江枫眠与魏长泽赶来。昔日的云梦双杰共力击杀凶尸,剑法交替互进,步步紧逼,招招致命。

 

虞紫鸢抱着刚出生不久的长女,难得一见地微笑着坐在床边。“藏色,”她说,“你怀孕了。”

 

 

 

 

“所以,我是过了三个月才知道的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我的阿羡终于来啦。”藏色散人骑在毛驴上,双手圈住身前的小孩,在他仰起的脸颊上轻柔地落下一吻。

 

黑衣男子抱着剑,沉默地走在前面。只听他忽然道:“这个故事已经讲了不下三遍了。”

 

“阿羡喜欢听呀。”白衣女子笑道,“对吧?”怀里的孩子使劲点点头。

 

藏色散人忍不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,小孩尖叫道:“阿爹!”

 

“嗯?”魏长泽走过来。

 

“阿爹,过来点。”小孩长开胳膊。魏长泽以为他又要抱了,叹了口气,伸出手。谁知,小孩先他一步,费力地伸长短小的胳膊,在他爹鼻子上刮了一下,趁对方愣神的功夫,“咯咯”笑着钻回白衣女子的怀抱。

 

黑衣男子无奈地摇摇头,假装左右环顾一圈:“我该刮谁的鼻子呢?”

 

“我呀!”白衣女子笑道,掀开帽檐上的白纱,主动仰起脸。

 

男子搂住她的腰,借力一带,另一手遮住小孩的双眼。

 

天地倏忽转暗。小孩安静地坐在驴背上,有些困惑,却又不敢出声。温热的大手,横抹过浊血,倾洒过烈酒,挽出过惊世剑花,此刻,轻柔地覆上他的眼睫。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充盈,如此遥远,如此真实。

 

真好呀。他柔软地想。

 

 

 

 

“说吧,你当时是不是故意不下来的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躲在亭子上,等我被阿娘训。”

 

“滚!小屁孩一个,手短脚短下不来,怎么能是故意的?”

 

魏无羡夹着二郎腿仰面躺在小船里,脸上盖着一片荷叶。江澄站在船头,手里拿着一竿轻蒿。小舟荡入莲叶之间,不疾不徐。

 

“那时候才三四岁大吧。这么久远的事情,你还记得清楚?”魏无羡掀开莲叶,找准角度糊在江澄脸上。

 

船头的少年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,道:“因为你,我第一次被阿娘骂!当然记得。”

 

魏无羡笑眯眯不作声了。小舟顺着水纹一摇一晃,晃得他直犯困,惬意地闭上眼,又随手折了一片莲叶,盖在脸上。

 

“魏叔叔他们什么时候来?”

 

“来作甚?”

 

“来好好管教管教你!”

 

“我有什么不好吗?我哪里不好啦?”

 

“哪里都不好。”

 

魏无羡半怒半笑,再次把脸上的荷叶朝江澄扔去,被他一竿子打开:“找打!”

 

“怕你?”

 

水花飞溅。船翻了。

 

“阿澄?阿羡?”回廊外远远地传来一声,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
 

水下二人猛一激灵,对望一眼,冲出水面坐上打翻的船,运转灵力烘干衣服。下一秒,湖心亭里出现一个淡紫色的身影,见二人并排坐在底朝天的小船上,忍不住笑了笑,问:“又打架啦?”

 

“没有没有!”魏无羡忙摇头,被江澄用胳膊肘捅了一记肚子。

 

“你头发还是湿的,都甩我脸上了!”江澄瞪他一眼。

 

江厌离道:“过来吧,给你们洗了水果,过会儿阿娘要来检查练剑,在校场那边,别迟到呀。”

 

“好!谢谢师姐!”“谢谢阿姐!”

 

魏无羡稍大了点后,魏长泽和藏色散人外出夜猎时便不再带他,和江枫眠夫妇商量一番,决定让他住在云梦,和少宗主江澄一起学习云梦剑法。

 

刚来云梦时,魏无羡还有些拘谨,后来跟着江澄和师兄弟玩了一阵,很快就浪没边了。

 

“云梦是个好地方!”他嘎嘣嘎嘣咬着苹果,乐呵呵地对江澄道:“划船游水摘莲蓬……哎!我昨天在莲花坞后山发现一群山鸡,要不我们等会儿叫上几个师弟,一起去打山鸡如何?”

 

“滚滚滚!没听见阿姐说阿娘过会儿查功课吗?你都练完了?”

 

“练完了!”魏无羡煞有介事道。

 

江澄被他一噎,水果也吃不出什么滋味了,背起剑就往校场走:“你吃吧,我走了!”

 

“江澄!”魏无羡叼着苹果,抓起自己的剑赶上他,用力勾住他肩膀,扬手抛过去一个梨:“等等我!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呀?那这样,我们去校场,重新打过一场怎么样?”

 

“打就打!”江澄愤怒地咬了口梨,心想,唷,还挺甜的。

 

魏无羡和江澄正值十五少年的年纪,半年前随宗主外出夜猎,虽资历欠缺剑法生疏,但基础扎实,配合默契。众人于半途偶遇尸变,为鬼者生前是镇上的屠夫,死后怨气汇聚,及难纠缠。江枫眠与之交手一二后,收剑,招手让首徒与独子上前。二人凝神屏息,一前一后,一攻一防,见招拆招,堪堪能稳住身形,觉得浑身热血上涌,剑锋走得惊心动魄。最后,魏无羡身形一错,闪到厉鬼背后,在他后脑贴上符篆,这才降伏。

 

后来,江枫眠单独问他们:“如果你们合力仍不能敌它。会想中途后退吗?”

 

“怎么能后退?”魏无羡笑道,语气却异常认真。

 

一旁的江澄擦着佩剑,低声道:“明知不可而为之。”

 

这是二人第一次夜猎,剑法稚嫩却暗蓄内劲,在场亲眼目睹的修士无不称赞,誉其颇有昔日江枫眠魏长泽的风采,一问之下,才得知是旧友之子,更是感慨“云梦双杰”后继有人。

 

于是各地便传开了,莲花坞的少宗主和大弟子英气非凡,眉目舒朗,俊雅不俗,剑指“姑苏双璧”,时人共称“云梦双杰”。

 

云梦双杰在校场扭打成一团,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。两柄剑随意插在一边,剑穗在风中上下晃动。

 

入秋后,清冷的风贴着地扫过来,卷起枯叶,对地周旋。呼声渐渐小下去,围观的子弟小心地让出一条路。

 

来人怒目颔首,睥睨空地。

 

“江澄!魏婴!你们是要死!”

 

 

 

 

少年们夜猎归来,围坐在酒楼里,你一言我一语开怀畅饮。

 

魏无羡喝了口酒,不慌不忙地夹了块麻辣排骨。身边的一个少年晃晃他的胳膊,问:“然后呢然后呢?魏兄你别卖关子哪!”

 

江澄见他停下,也道:“有屁快放!”

 

魏无羡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,慢吞吞喝完一杯酒,这才悠悠道:“听说,他半途救下一个孩子。”

 

“孩子?”

 

“喏。”魏无羡伸出一根小指:“这个被车轮碾断了。”

 

周围少年都“嘶”地抽了口冷气。

 

“他见少年无家可归,便把他带在身边,偶尔提点剑法。”

 

“我也想让晓星尘道长给我提点剑法!”一个少年推开杯盘,苦着脸嚷嚷道。

 

“你?拉倒吧。霜华一剑动天下。我小师叔岂是随便收徒弟的人?”

 

“那你娘呢?收不收徒弟啊?”

 

“这就要问我爹了。”魏无羡笑眯眯道:“不过据我所知,没收过。”

 

“亲儿子也不教吗?”

 

“不然怎么把我扔到莲花坞?”魏无羡道。江澄看他一眼,魏无羡在桌下踩他一脚,又被人踩了回来。

 

“我现在练的可是正儿八经的云梦剑法。”江澄又踢了他一脚,低声道:“要脸!”

 

“能,能请教一下吗?”对面的少年忽然小声问道。

 

魏无羡看过去,笑道:“温宁啊,没问题!有空你来莲花坞,我让阿娘亲自提点提点你!”

 

“魏兄你偏心!”众人不满地大叫。

 

“哎!”魏无羡忙叫停,道:“他姐可是帮了莲花坞不少忙,我还来不及谢谢他们呢!”

 

“没关系的。”温宁小声说。

 

岐山温氏虽一家独大,但四大家族联合后恰能与其制衡,其家主温若寒追求精进,常年闭关,少主温晁沉迷酒色,不务家事,族中事务便交由长老代理。温氏长老意欲颐养天年,不想再生事端,便退而求次,高高挂起。仙门各家安好,局势风平浪静。

 

岐山温氏的旁支温情一脉,历代研习歧黄之术,悬壶济世救死扶伤,医术传至长女温情,更又有所突破,民间有流传的一段佳誉:“岐黄神医,妙手温情。”便是此人。

 

温情的弟弟温宁箭术了得,但为人胆怯木讷,在一次清谈会箭术比赛中被人诋毁轻蔑,后魏无羡替他出头教训了对方一顿,二人自此相识。温情为感谢云梦弟子出面解围,亲自到莲花坞道谢,然而,一去就撞见时人美誉的“云梦双杰”在祠堂罚跪,身上除了青肿流血,还有一道火辣辣的鞭伤。

 

起初,出于好意,她不时会来云梦给二人送点活血化瘀的药膏。时间一长,岐山云梦两地跑得勤了,几人言语上也不再拘束,你来我往熟络起来。

 

“金宗主最近又认了个儿子。”温情捞了块药膏,拍在魏无羡肩上,满意地听到他“嗷”地一声。

 

“听说是认祖归宗。”江澄抱剑倚着门柱,道。

 

“好像是。”温情拿出一根针,在火上慢慢烤。

 

魏无羡攥着床单,咬牙问:“什么名字?”

 

“子轩说,好像叫孟瑶。”江厌离坐在温情身边,轻柔道。

 

“要扎几根哇?我死了!”魏无羡哀嚎道。

 

“现在知道痛了?一对四,不要命了你?!”江澄黑着脸,冷声道:“下次碰到这种流氓,直接放信号弹,我过来,跟你一起揍!”

 

“阿澄。”江厌离叹了口气。

 

“他们活该!”魏无羡心情颇好,冲江澄扬眉笑了下,道:“下次喊金子轩一起过来打,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师姐!”

 

温情按住他的脑袋,对着肩上穴位一针扎下去,魏无羡“哎唷”一声,别过头去。她拍拍手,道:“要我说,该揍!不过你也收敛点,给人揍成这样,太难看了。”

 

“我脸肿了吗?”魏无羡摸摸下巴。

 

江厌离揉揉他的头:“没有,阿羡还是很俊的。”

 

江澄忽然问:“那个孟瑶,是什么来头?”

 

温情烤针,道:“娼妓之子。”

 

魏无羡趴在枕头上:“嗯,不奇怪。”

 

江厌离道:“他到金家后,一直是子轩子勋二兄弟在关照。他们三人关系应该是很好的。听子轩说,他为人细致周到,心思纯挚,是个不错的人。”

 

温情道:“嗯,我前些天去了趟姑苏,听蓝氏的门生说,蓝宗主长子蓝曦臣在夜猎途中曾受孟瑶相助,二人早有交识,不日前还带他引见清河聂宗主的长子聂明玦,三人性格落差悬殊,竟然很聊得来,大抵是要结义了。”

 

“嗯……”魏无羡听他们讲着,忽然插一句:“姑苏那里是不是有个‘蓝氏双璧’的说法?”

 

“你不知道吗?”江澄挑眉。

 

“知道还问你?不对,我问的是温情。”

 

江澄白他一眼,嫌弃道:“孤陋寡闻。”

 

“他只稀罕小姑娘的事。”温情道,“‘蓝氏双璧’和你们‘云梦双杰’应该差不多年纪,同样是夜猎成名。”

 

江澄也抱着剑看过来,仔细倾听。

 

“他们兄弟二人相貌有八九分相似,长兄蓝曦臣眸色较深,品貌居世家公子榜榜首,清煦温雅,款款温柔,蓝忘机位居其二。”

 

“世家公子榜?还有这玩意儿?”魏无羡奇道。

 

“你不知道?”温情问。

 

“我孤陋寡闻。”魏无羡笑嘻嘻道,转而问江厌离:“师姐,你听说过这个吗?”

 

江厌离笑了笑:“听过的呀。”

 

魏无羡问:“那前五分别是哪些人?”

 

江厌离道:“从前到后,分别是姑苏蓝曦臣和蓝忘机,子轩,阿羡,阿澄。”

 

“我第五?!”江澄惊怒地瞪着魏无羡,对方冲他挑挑眉。

 

“方才你说,蓝氏双璧有八九分相似,那为什么蓝忘机不及他哥哥呢?”魏无羡问。

 

温情道:“蓝忘机冷淡严正,不苟言笑。”

 

魏无羡惊异道:“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古板的人!”又道:“那你看,比我俊吗?”

 

温情扎完针,拍拍手,上下看他一眼,道:“哪里都比你俊。”

 

江澄“嗤”地笑出来。

 

江厌离中途出去,端来了一锅莲藕排骨汤。

 

四人坐在魏无羡房间里,闲叙了半个下午。直到日头西斜,温宁负着剑,跟着藏色散人从校场回来。温情收拾好东西:“听说姑苏又要请各家子弟去听学了,你们打算让谁去?”

 

“我和江澄吧。”魏无羡道,“姑苏肯定很好玩!”

 

温情道:“好玩?你过去不到半天就要哭着回来了。”

 

江澄问:“蓝家人很恐怖吗?”

 

温情道:“蓝家人不恐怖,恐怖的是他们的家规。”

 

魏无羡饶有兴趣道:“哦?”

 

温情张张嘴,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,转而叹了口气:“算了,去了你就知道了。”

 

 

 

 

“你有没有觉得奇怪?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你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?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你有没有怀疑过?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“什么?你问我我哪知道?”

 

“有病吧,好好听课!蓝启仁看过来了!”江澄扭过头,不再理魏无羡。

 

回寝室途中,魏无羡勾着江澄脖子,闷闷不乐道:“我藏在云深不知处外面的几坛子酒被人偷了。”

 

江澄冷哼:“就为了这事?”

 

魏无羡道:“不然呢?”

 

江澄道:“不见了就去买,魏叔叔不是给你很多钱的吗?”

 

魏无羡一锤江澄后背,道:“哦!有理。”

 

江澄道:“……你滚吧。”

 

半夜,魏无羡在黑暗中睁着眼,等巡夜的人走远后,掀开被子翻身下床,鬼魅一般从门隙间飞身而出。

 

他循着白日的行迹,一路奔到离云深不知处最近的彩衣镇,向店家买了两坛天子笑,心满意足地闲庭信步逛上山。

 

云深不知处的高墙漆着玉色的白漆,上瓦黝黑,古朴典雅。魏无羡后退几步,略微估算了一下落地的角度,足下一点,跃上墙头。脚下瓦片有些许松弛,他半步没踩牢,足跟一滑,眼看就要栽倒。

 

身后有轻微的衣袍鼓动声响。来人轻飘飘掠上墙头,自身后一把握住他胳膊,沉声道:“抓住你了。”

 

魏无羡心下一惊,就着那人的力气站稳脚跟。借着月光,他才注意到墙头之上,人影已经成了两个。

 

“这位哥哥通融一下嘛!”他被死死制住,力气也没对方大,扭不过身体,只能稍稍看到一条随风翻飞的云纹抹额。

 

“以血为媒,”

 

“什么?”他笑嘻嘻地问,想转身,但动弹不得。

 

耳畔是猎猎风声。

 

“以手画就,”

 

“是你在说话吗?”

 

对方不语。

 

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是姑苏蓝氏的弟子吗?”

 

身后的人更用力握紧他的胳膊。

 

“肉身献灵,”

 

对方忽然放开他,魏无羡挣脱禁锢,猛地回过身,趁势递过去一坛子酒,欢快道:“天子笑!分你一坛!”

 

“魂归大地,”

 

“当做没看见我,行不行?”

 

“不行。”他的眸色很浅,是琉璃一般的颜色。魏无羡立在墙头,夜风迷了他的眼睛。他听见一声很淡很淡的“魏婴”,犹如叹息。

 

“在此恭候夷陵老祖,魏无羡!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魏无羡刚睁开眼睛就被人踹了一脚。

 

一道惊雷炸在耳边:“你装什么死!?”

 

  

End.

 

 

 

 

*“为君援笔赋新诗,诗成一笑尘寰小。”宋 惠洪《法云同王敦素看东坡枯木》

 

 

魏无羡作古十三年间的另一个故事。

十三年,文中的魏无羡就从三岁一直到十六岁。

十三年里,魏长泽和藏色散人没死;江枫眠和虞紫鸢的恩怨两清;金子轩从小暗恋江厌离;妙手温情的医馆名满天下;晓星尘下山,遇见幼年的薛洋;金光瑶认祖归宗;仙门各家相安无事,风平浪静……

然而,魏无羡没有遇到蓝忘机。

 

(可最后还是遇到了。真好。)

 

 

这个故事送给他们。我爱魔道。

下一篇应该是给忘羡的了。

 

 

感谢阅读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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