环渊-晚年复健随缘写文

故园已在身后,世界尽在眼前。

「忘羡」亏欠风月

    魏无羡依然记得,醇酒佳酿一般的旧日里,还有一些不眠的夜晚。他独自踏足云深不知处的禁门,抬头望见黛色的山峦,以及起伏缥缈的流影白烟。拾级而上时,山色烟云都随之仆倒在松林间,现出祭奠一般的於穆庄重。山路崎岖坎坷,松涛清泉一齐从高悬的月色中流泻下来,绵延出一路淙淙汩汩的透明清流,飞流倾荡而下,遥映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。他循着旧时的足迹向上攀登,通体漆黑的乌笛幽幽垂下鲜红的一穗,在流风中随玄墨衣袂起起伏伏,暗沉沉的血色点染在盘曲遒劲的粗藤之外,衬出一片犹如夺命鬼魅的斑斓。

    “我从晨昏一直走到朝露,最后停在一处突兀的峭壁上。我站在那里,才发现星垂平野,天地很长,月落得很远,星光在头顶碎成粉屑。我看见无形的风推动了松涛,松涛随山势积蓄暗涌。我想到你,所见的星屑就这么轻易掉落下去,很轻很轻,大千寂静。

    “我在那站了整晚,直到日出一线。”

    风声渐渐收紧,残叶都碎在风中。

    魏无羡抽出腰间一管乌笛,抵送至唇边,吹出飞花落雪般的曲调,一袭黑袍震荡开,似将他融入无明的薄暮中。

    落叶簌簌,陈情凄诉。

    不指来路,不辨归途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“爱是一种偿还不尽的亏欠。”

 

    “十三年里,你就是他的苦衷。”

 

 

 

 

蓝忘机x魏无羡

原著续。1w6一发完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魏无羡醒的很早,手下意识往身边一摸:被窝是空的。手指探进去,没有一丝温度。

    他宁愿相信蓝忘机早起去准备早膳了,于是卷了卷被子,就着散得差不多的檀香味,自欺欺人地倒在被窝里,瞪着空洞的天花板,仿佛要盯出个洞来。

    日头渐渐升起来了。光线拼拼凑凑,勉勉强强能从静室的镂花窗缝里斜落进来。古刹钟声远到了天外,又随群山轰隆隆地推来。窗外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,其间掺杂着门生稀疏的问候。一串浅快的脚步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静室门前。

    魏无羡闭上眼。

    大门被来人叩响几声,无应,门外又传来蓝思追的询问声:“含光君?魏前辈?”

    装睡不得了。魏无羡睁开眼,眉头颇为紧蹙地团起,两指抵在额间用力揉了揉,另一手凭空甩出一张易声符篆,破空一声,贴附在门上。他寻着记忆中那个低沉深邃的嗓音,沉吟道:“何事?”

    昨日彻夜不眠,疲惫在身郁结在内,精气神都半吊着,回应声明显中气不足。

    门外少年愣了愣,语速快了些,似是有些局促:“那那您和魏前辈先休息!早饭我用灵力熨在门口了。先生那边我再去说一声。”

    门内有片刻的安静,最终传来一声“嗯。”

 

 

    蓝思追离开好一会儿。魏无羡终于翻身坐起来,盯着自己的手掌纹路,很细很细地审视着,看了一遍又一遍,最终不得不承认它真实得毫无血色。

    静室内檀香袅袅。入秋以来,门生都自觉加衣加被,蓝思追曾敲门询问蓝忘机是否需要更换秋衾,得了个“已备”的回应,就去帮助其他门生。

    云深不知处的旁听子弟又换新了一批,魏无羡不暇多问,一切都相继如常,在各自的轨迹上缓缓而行。唯独是居室之内少了一个人,犹如心墙被掏空一块,自己磨了多久也无法适应。

    泽芜君入秋时出了一次关,那时蓝忘机还在。等他再次入关,蓝忘机便离开了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含光君去了哪里,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已经离开姑苏。蓝忘机走的那个夜晚,魏无羡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榻上翻来覆去,彻夜不眠。第二天一反往日在晨钟响前就推门而出,碰到夜巡刚结束的一小队子弟,一边打哈欠一边和兴奋的少年们打了一串招呼,转身又碰到端正抹额抱剑而出的蓝思追和扛着剑的蓝景仪。

    蓝思追看到他青黑色的眼袋,迟疑问:“魏前辈,您昨晚……”

    魏无羡难得了愣了愣,心想不会被看出了什么端倪。

    蓝景仪接道:“前辈你昨晚没睡好吗?看,黑眼圈。”说着指了指自己的眼下示意。

    魏无羡心石一落,长长“哦——”了一声,神色了然,便自个嘀咕着翻卷起袖子:“哎,今天的中衣没有穿错,长度正好。”

    蓝景仪住了嘴。

    蓝思追问:“含光君起了吗?”

    魏无羡道:“哦,起了!起得比我还早。”

    蓝思追喜道:“太好了,我们昨晚研究剑谱,刚好有生涩之处,想请含光君提点一下。”

    说罢欲走,忽然感觉袖口一紧,转头见魏无羡瞳孔一缩,猛地抽回手,扭头捂住嘴闷声咳了几声。

    蓝思追急步上前,尚未出声,就被一管笛子不慌不迭顶了回去,截住话头。魏无羡抹过唇角,无谓地笑笑:“被口水噎着了,不碍事!”又补充道:“蓝湛最近闭关,修琴顺便调养内里,一般事务就不出面处理了。他让我带话出来,有事就去请教你们蓝老前辈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说什么蓝思追都不会心生怀疑,于是他抱剑行一礼,便和蓝景仪去往亭榭校场地方向。

    魏无羡目送他们两段白色的身影融入另一些白色中,最后隐没在云雾间,转过身,急步回到静室。

    静室前趴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,粉红的嘴角不时翕动,纯黑的亮点瞳仁静静抬望来人。魏无羡走近,前脚跨过门槛,后跟就被它扑住了。

    藏于身侧的手掌抬起,又顺势落下。他低下头,看着脚边堆过来的小小一团雪,问:“怎么了?突然要我抱了吗?以前不是一直要我从怀里挣下来,今天反倒这么热情?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可不能抱你。我的手不干净。快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兔子依然扒在他后跟上,倔强地和他对视。一高一低,两道目光擦在一起,魏无羡一愣。

    关于那人的记忆铺天盖地一般卷来。

    魏无羡不自禁伸出手指,点了下它的尾巴尖。

    兔子股间猛烈一缩,三瓣嘴细细抽动,澄明乌黑的大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刚吃豆腐的人,终于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兔子走了。魏无羡斜斜倚着镂花的桐木门,抬眼忽见远山脚下的一抹枫叶的赤红,背光处,俱是殷红的残影。

    他摊开手掌。对着比了比,堪堪垂下手。

    血已凝固。一样的颜色。

    他听见山外铜钟的余音,听见不远处衣角摩挲竹帘的沙沙声,促尔远去,回过神来,意识到把自己裹入披风抱回榻上的人已经不在了。

    魏无羡回过头,隔着静室几处香炉内腾起的虚空缥缈的白烟白雾,望见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色,惨兮兮地笑了笑,嘴角终于勾不住了,那点薄脆的弧度便一点一点滑落下来。

    人以为他与蓝忘机耳鬓厮磨,彻夜不眠。谁知是他辗转反侧,调了整整一晚上的脉息,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胡诌借口以掩人耳目,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蓝忘机。

 

    蓝忘机离开的时候,恰逢孟秋。而今仲秋又季秋,山色空蒙,林中却早已红霞一片,愈演愈浓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蓝忘机说不必再送,从姑苏城楼到云深山门的路途太远,若不御剑,得披星戴月地奔走一夜。魏无羡说,那就奔走一夜。

    姑苏地设十五门,外城门十二座,子城门三座,其中又分水陆两开。魏无羡坐在小苹果上,蓝忘机牵着驴绳和一匹白鬃骏马,摩踵而行。他们从日出走到日暮,在最后一里,看见黄尘卷沙,巍峨百年的古城门迎面而来,逼近眼前。

    魏无羡被颠得昏昏沉沉,已经记不清他们沿路说了些什么话。似乎天南地北闲扯了很多,又讨论了仙门百家来世今生,名士豪杰风云际会。但真正想说的,到了嘴边,又察觉是满腔的不合时宜。

    蓝忘机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是:“入冬前可归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便笑答:“各自安好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很深地看着他,伸手给他整了整披风。魏无羡笑盈盈地回望过去,冰冷的手指被人拢在心口,心跳的搏动犹如鼓点,沉稳有力。凝望半晌,蓝忘机眸光微颤,忍不住拉他入怀,指尖在他颈侧摩挲片刻,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。

    夕阳在远山之间沉没,群星次第显现,高高悬在山间游荡飘渺的烟云之上,河汉之外,星屑尽数拢入琉璃般的眼瞳。

 

    魏无羡离开城门的时候,忽觉内里翻涌,急急勾住驴绳,倒吐出一口血沫。蓝忘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,猝然回头,就见道旁栽了大片的红枫,在风中欲燃,犹如滔天烈火。魏无羡似乎仍立在城门那头,隔着风沙星辰,对他抿唇而笑。玄色衣袍随风猎猎鼓动,单薄的身形好似一道剪影,风一吹,就将归入落日残晖。

    唇边的血沫被秋风吹成腥红的风絮,散向穹窿。

    天宽地阔,此间风平。

    蓝忘机最终只看到城头一抹艳决的火烧云。夕阳沉没之际,再回头时,火烧云早已如烟消弭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魏无羡病了,大病,病到有种末路穷途般的感觉。

    起初,他不觉有异,只道是这副身体即将结丹,固丹过程可能比旁人稍稍痛苦些。直到一次夜猎中,眼见一具灵力低微的凶尸扑向初来历练的子弟,他下意识横笛在口,一串高低起伏的连音发出,竟催不停那只低阶邪祟。

    魏无羡眨眨眼,努力看清咫尺之外的画面。笛声束尾处,忽然头疼欲裂,他“嘶”地抽了口气,咬紧牙关,眼前白光一闪。

    银光流刃飞至,铮铮弦音破空而下。众人具是回过头,见来人如踏空而来,手指抚按琴弦,袖袍一抖,指弓横扫过去,松风穿云,凌厉劲绝。

    魏无羡见凶尸被定住了,心头一轻,忽然感觉周身脱力,直直往前跪倒,恍惚间被一双大手托住。

    鬼笛脱手,咕噜噜滚了出去,殷红的穗子流淌在地。

    四野之内,一时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蓝忘机俯身抱起魏无羡,收剑入鞘,看了眼周遭余下的寥寥几只凶尸,对蓝思追等一众小辈道:“妥善处理,不可莽撞。”

    少年们面露担忧,恰逢不远处另一支夜猎队闻声赶到,金星雪浪在月光下晕成一片淡淡的米色。为首的少年腰间系一条银铃,仗剑破竹而出,在月下看清了含光君怀中人的脸,惊道:“他怎么了?!”

    “劳累过度。”蓝忘机道,不待众人再说,他已召出避尘,准备带人先行离开。

    清晖给俊美肃雅的白衣男子镀了层迷离失真的柔光,抬目远望,让人想起月蟾宫的谪仙。

    蓝思追负剑站在树荫处,听得耳边一句温声感慨:“月亮好圆啊。”他“嗯”了一声,笑着回过头,看见温宁依然藏在松枝树干后的阴影里。

    夜晚的盈月圆如玉盘,往后,即将渐渐亏损。

    

 

 

    蓝忘机走时,说入冬前归,魏无羡把它当成个承诺,心想含光君素来言行合一,不日就能重聚。入夜,回想起半生种种,恍然如梦,唯独那一次告别,丝丝缕缕都莫名清晰。月下,松风过境,言犹在耳。

    魏无羡数着日子,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。疾风过处,月亮圆了又缺,远山上的红枫终于次第暗淡下去。

    入冬。

    姑苏的冬天来得很慢,秋冬交替之际,贴地的风还存着些许暖意。

    魏无羡坐在一块突兀的山石上,发髻用醒目的红绳松垮垮挽在肩侧,披着一件宽大的玉白色斗篷,脸颊朝向暖融融的日头,熨得松软粉红。流云西去,他哼着经年以前的小调,翘首凝望晨雾下的山门。

    小苹果驮着几只滚圆的兔子在不远处来来回回踱步,不时“呼哧呼哧”低喝几声。魏无羡从兜里掏出一个甜脆透红的苹果,咬了一口,扬手扔过去,笑斥道:“急什么急?我都不急,你们几个比我还耐不住性子!”说着却觉得胸中如鼓擂,一股莫名的激流仿佛被拦在大坝之外,决堤与否就在片刻之间。

    云雾上下激荡,山门静默如斯。

    临近傍晚,蓝思追下山来牵走了小苹果,有一只兔子不肯走,蹭在魏无羡脚边。他无奈地低头看它,就近拔了些杂草凑在它嘴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揉它的白毛。

 

    “入冬前可归。”

 

    寒气沁到滚烫的热血里,一个细切的假设猝不及防地钻出来。激流慢慢归寂下去,仿佛一潭死水。铁灰色的远山蚕食尽红日,天边只剩下大块大块空白的苍莽。脸颊上凉飕飕的,空白无凭。魏无羡抬起头,看见夜幕零零碎碎地贴着几点星辰。今夜无月,星辰尤为黯淡,夜空好像黑黢黢一大片,沉重如网。

    魏无羡往回走的时候,阴冷的山风扑面而来,他恍惚想起生前在乱葬岗的日子,觉得大半截肠子吊在外面的痛感也不过如此了。白兔被他拢在衣襟中,就着陈旧的檀香,浅浅睡去。他一路咀嚼蓝忘机说过的话,反反复复,不得其解。

 

    “蓝湛,你说的入冬,到底是有生的哪一个冬天?”

 

    立冬这天,他没有等到蓝忘机。

    

 

 

    病症缠绵了一年,不进不退,魏无羡打完了静室里囤积的传音符,喝光了隔板里的天子笑,看着白兔添了一窝又一窝,看着天气渐渐转凉,终日裹着一件宽大的檀香味披风,终于在初雪之际发觉,头痛脱力的病症再也没有出现。

    一年。

    细枝末节处的改变时常在不经意间发生,无意识的状态有独特的持续性,细节就在其中零零总总地影响生活。蓝忘机的静室安置在云深不知处的山腰,亭台楼阁不深不浅,恰好临近山头钟楼。魏无羡每天听闻暮鼓晨钟,作息不知不觉被矫正成了亥时睡、卯时起——除却一些噩梦扰身难以入睡的时刻——他夜间如鬼魅般翻出,循到了处人迹罕至的山峦,漫无目的地游行上去。星汉当头,他孑然独立在突兀的山崖上,极目整座姑苏城。目力所及处,华灯烛火摇摇曳曳,月色下花团布匹攒起各种柔色,却独独没有那一抹卷云纹络的纯粹。

    一年中,几乎所有人都笃定地相信含光君修琴时遇滞涩,闭关研习。魏无羡照常每日晨起和巡逻队的小辈们打哈哈,几次穿错中衣,袖子卷了又卷,发丝间都是清冷的檀香味。他人不觉有异,因为魏无羡的演技天衣无缝,然而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翻箱倒柜找出了蓝忘机的外衣和抹额,整晚蜷在空荡荡的衣袍之间,心中的酸胀感饱和得近乎爆破出来。隔日顶着个黑眼圈,想着一年前蓝忘机离开时的模样,话语间神色闪烁,漏洞百出。

    

 

 

    年后不久即上元。

    市肆喧嚷,华灯初上。

    魏无羡随行一众小辈外出夜猎,途中遇到兰陵金氏的人,金凌在内,共有七个,十五六岁模样,各自挽弓背了副箭囊,眉间朱砂一点,眼眸星光闪烁,熠熠生辉。

    两队人并为一队,金凌走在队伍最前面,蓝思追收剑轻点几步上前,走在他身侧。金蓝两家小辈想来常在夜猎种遇到,彼此熟稔,一路有说有笑。

    魏无羡叼着根狗尾巴草走在队伍最末,看着一众少年,突然想起很久远的一段时光。当时他也不过十五六岁,毛还没长齐,凭着过人天资,大言不惭,不知天高地厚,整天放浪形骸,带着师兄弟们划船游水摘莲蓬打山鸡。

    记得某个乍暖还晴的午后,他偷溜上山布了十几个捕鸡网,美滋滋地想几天后大丰收把山鸡都送给师姐熬汤喝。不想,几天后,他和江澄被千里迢迢送去了姑苏蓝氏仙府,名曰求学。这一去,就是一整个春秋。

    但他没有为那几个落空的捕鸡网惋惜。

    姑苏,“堆金积玉地,温柔富贵乡”,山美水暖的,不仅美酒甘醇,连一小只枇杷都能甜沁到心里。魏无羡自小在云梦长大,赤条条撒野惯了,难得见一见这细微处见精巧的亭台水榭,好一番稀罕,连带着看一眼街上俏滴滴的小女子,也要上去凑一口蹩脚的姑苏话攀谈一番。

    没完呢,还有一个人。

    魏无羡在姑苏求学的这几个月里,被条条框框束缚得毫无周旋余地,却半点不觉得无趣——从一坛天子笑到一枚小小的枇杷,从月下你来我往刀剑相杀,到落水刹那飞身相救。眼见得羁绊越来越深,他逐渐发现了个比打山鸡更有意思,也更值得花时间去做的事情。

 

 

    临走时,魏无羡往嘴里灌了口酒,提起随便,腋下夹了张薄得透光的宣纸,几个飞身,就攀上藏书阁前的玉兰树枝。

    他侧着头往里瞄一眼,确定蓝忘机不在,闪身滚下窗檐。

    蓝忘机来的时候,就见魏无羡端正地坐在镂花桐木窗前,笔杆劲扫,手肘悬空,眼神专注而坦荡,嘴角勾着一抹朗然的笑意。日光从他身后落进来,蓝忘机很慢地走过去,看见他身后一树月白色的玉兰正盛。鲜红的发带随风流动,玉兰花瓣簌簌而落,花雨纷飞犹如落雪,幽幽暗香袭面。

    蓝忘机神色定格一瞬,那人抬眸之时,仿佛听到花瓣落地之声。

    魏无羡余光瞥到一个素白色身影,笑眯眯抬起头。蓝忘机本能地和他错开视线,走向桌子另一边。

    “来了?”

    “来了也不发出点声音,突然站在前面,吓我一跳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翻开书,扫一眼,又翻过一页。

    “喂,蓝湛!都这么久了,理理我?‘嗯’一声也行啊!”

    蓝忘机看他一眼,淡淡道:“安静,抄书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抄完啦!”魏无羡乐道,仿佛知道他会这么说。

    “明天就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翻书的手一顿,只听蓝忘机沉闷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魏无羡看了眼蓝忘机,又看了看手中涂涂改改的宣纸,忽然道:“诶蓝湛,你看的是什么书?有这么好看?要不,给我说说?”

    蓝忘机道:“《蓝安集》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问:“先祖蓝安吗?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嗯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又问:“你们姑苏还有个蓝翼前辈,是她外孙女?”

    蓝忘机不知他从何听来,略有疑虑地放下书,依旧“嗯”了声。

    魏无羡上下扫了眼自己的作品,觉得满意了,于是搁笔,胳膊支在案上撑着脑袋对蓝忘机道:“昨晚抄书时我恰好抄到蓝翼前辈的一句话,大概意思是说‘人有生老病死,贪嗔痴念,七情六欲,仙门也不例外。而今五大家族,兰陵金氏必死于贪,清河聂氏必死于嗔,姑苏蓝氏必死于痴,云梦江氏必死于念。至于岐山温氏若得人心,终恐一家独大,如日中天;不得人心……”

    “魏婴。”蓝忘机沉沉盯着他,低声警告,“隔墙有耳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神色自若,哈哈笑道:“不是随口说说的吗,那道还真要去伐温不成?”

    见蓝忘机面有愠色,魏无羡猜测他无心再继续这个话题,便自然接道:“其实我抄下来,有几处地方不解。不知能不能请教一下蓝二公子?”

    蓝忘机缓和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说:“云梦这一‘念’,如果是说我们父辈,凭我从坊间听来的传闻,那应该是能够说通的;其它两家姑且不谈;至于你们姑苏蓝氏这一‘痴’字,我魏某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。”

    姑苏蓝氏素以雅正自居,言行举止克制有度,除了开山先祖蓝安,魏无羡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么刻板教条的家族是怎么能和“痴”字挂钩。

    魏无羡目光投向蓝忘机,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。

    “为‘情’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浅色的瞳仁盯着魏无羡,又仿佛穿透他,看到了一段禁忌的久远的记忆。他的声音低沉,一字一顿。

 

    魏无羡问:“为情?”

    蓝忘机道:“为情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一知半解:“情?哪种情?爱情?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嗯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第一次接收到一个抽象到模糊的概念,脑海里一片糊涂,视线微微下滑,怔然滑落上按藏在手心的工笔画。

    一时间,二人都没了声音,呼吸一清一浅,微风吹起,玉兰花暗香幽浮。

    蓝忘机忽然道:“魏婴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忙遮住宣纸,慌乱道:“啊?”

    蓝忘机迟疑半晌,犹然问:“你……如何理解?”

    魏无羡坦然:“我不知。”

    日头微微偏西,树影跟着移动。蓝忘机垂下眼睫,笼下一片阴影,神情随之落寞下去。魏无羡见不得他一副郁闷的落魄样,没细想为何自己也跟着郁闷了,连忙道:“但是!但是我昨晚还看到一句,也是蓝翼前辈说的:‘爱人是闳识孤怀。爱一人是偿还不尽的亏欠。’啊这都什么跟什么!?绕来绕去……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你懂?”

    魏无羡:“我不懂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虽然我不懂,但前辈所言肯定不会错,我记下来也不会错哈哈哈!况且,就算现在不懂,但不代表一直不懂,对吧,我以后就懂了,说不定明天就懂了。我真他妈是个天才……”

    魏无羡越扯越远,兀自笑到一半,就见蓝忘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,一双明眸说不清喜怒哀乐,看样子却像在无声说“你这样是永远都不会懂的了!”    

    笑声滚落到一边。藏书阁沉寂片刻。不久,剑光流转,经纶卷册天翻地覆,尽在不言中。

 

 

    年岁更迭。

    屠戮玄武洞底,魏无羡终是知道了年少时读到的“蓝翼”究竟为何人——姑苏蓝氏第三任家主,为排除异己,首创“弦杀术”。因其手段略显狠辣,不为仙门称道。

    “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。”潭底幽暗潮湿,寒石冰冷刺骨。魏无羡刚从水里捞起来,浑身湿透,只感觉头重脚轻,说话呼出来的气可以结成冰渣子。

    蓝忘机让他烤干衣服再睡,一直和他讲话。魏无羡嫌他不会聊天,说什么都是干巴巴的陈述,于是让他说几个故事。同样狼狈的白衣少年安静地坐在潭边,很认真地想了想,叙述了一段蓝氏先祖蓝翼发明“弦杀术”的历史。

    语调平平,就像在背书一样。魏无羡忍不住想。他日若是娶了姑娘,也像这样愣生生不会哄,那可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“魏婴?”

    魏无羡眼皮子翕开一条缝,有气无力回道:“在呢在呢,听着呢,蓝翼前辈是吧,以前在你们家抄书时看过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平静道:“嗯。我记得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吐出一口微弱的气息,顿了顿,语调忽然拉长,模仿着记忆里蓝启仁的腔调,背道:“‘夫圣贤者,爱人,当闳识孤怀——”

    蓝忘机专注地盯着他,魏无羡对他扯扯嘴角回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蓝忘机的双眸沉静得如同幽幽潭水,魏无羡恍惚看见潭底泛起一层层涟漪,细碎的星光明明灭灭。他惊奇地睁大眼,想再仔细看时,涟漪已重归于寂。

    闳识孤怀。

    闳识孤怀?

    魏无羡忽然愣住,一念上心。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!蓝湛,我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虚弱的少年仿佛捕捉到了了什么不得了的想法,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,又滑落下去,只好靠在石壁上,朝对方无奈笑笑。蓝忘机神色闪烁了一下,似乎想挪到他身边,魏无羡冲他眨眨眼,心底小小期待了片刻,但终究不见他动作。

    二人隔着一堆起伏跃动的篝火,各怀心事。

    蓝忘机问:“明白什么?”

    魏无羡答:“蓝翼前辈发明弦杀术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何如?”

    魏无羡:“她有‘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’的觉悟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沉默不语。

    魏无羡又说:“换作是我,我也这么干。”

    火星“啪”地一声爆开。

    蓝忘机死死盯着那堆篝火,指节用力攥住衣袍。低斥道:“荒唐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说:“荒唐呀,是荒唐。但除了这样,还有其它路可以走吗?”

    魏无羡努嘴:“喏,就像这堆火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不语。

    魏无羡看着跳动的火苗,说:“光影都会存在,就像阴阳兼容,黑白相生。”

    “光不可能平均到每一个地方,总有一个角落,里面一点光线也看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永夜。”蓝忘机忽然说。

    “就像永夜。”魏无羡道。

    “总有人得去那边,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苦衷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深吸一口气:“所以我很佩服你们家蓝翼前辈。”

    “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魏无羡道。

    蓝忘机盯着火光投下的两个人影。

    “会有路的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一口气说了很多话,意识又开始模糊。他疲惫地眯起眼,听出了蓝忘机的言外之意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他松弛回应。“江澄他们应该快到了。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他很困倦,于是沿着石壁滑落下来,蜷在篝火旁。他让蓝忘机唱歌,蓝忘机别开视线。他的眼底一凉,心坠落下去。

    洞底寂寥空阔,唯有深潭落水的嘀嗒声。

    “疼……”

    眼角滑落的液体被一双手轻柔抚去。

    沉缓歌声响起的那一刻,魏无羡有一刻错觉,仿佛自己的心一直一直往下坠,即将碰死在谷底时,被另一个人温柔地接住了。记忆重叠,十三年后他才懊恼地发现,下一次坠落然后与那人紧紧相拥心心相印,竟隔了这么久,来得那样迟。

    那日,他顿悟了旧日所谓“爱人的闳识孤怀”。想起倔强隐忍的白衣少年,心头蓦然顿开,天光乍泄——

    闳,是侠义相护之闳。

    识,是红枫入潭之识。

    孤,是家破人亡之孤。

    怀,是浅吟轻唱之怀。

    

    爱一人呢?作何解?

    偿还不尽的亏欠?何来亏欠?何苦偿还?

    他不知。

 

 

    “为情?”

    “为情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魏无羡活了两生两世,从来没有花时间精力为自己的感情推敲打磨。而今,他站在姑苏地界,随小辈挤进滚滚人流,耳畔声色叫嚣熙熙攘攘,目中澄净,灵台清明。

    来路,山河表里,越过睚眦般的天堑看过去,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。

    一行少年都买了天灯,魏无羡笑问:“我的呢?怎么不知道孝敬长辈?”话没说完,就被金凌塞了一盏六角流苏琉璃灯。

    “其实,我们都以为前辈你今晚不会陪我们出来的。”灯芯点火时,不知是谁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蓝景仪点头道:“是啊。上午我还在和思追打赌你会留在山上陪含光君呢。说实话,含光君没有和我们一起出来,实在是太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轻拍了下他的头,佯怒道:“可惜什么?大人自有大人的事。现在先陪你们玩,等回去后再陪你们家含光君。”

    人流一阵一阵激荡开来,少年们蓄着灵力扎稳,在石板桥下围成个圈。

    金凌一脸认真地在灯上写写画画,余光瞥到圈里一个影子悄声靠近,猛地瞪一眼,见是魏无羡,护头又护灯,忍不住大吼:“你你又做什么?”

    魏无羡无辜道:“还能做什么?看看你写的东西咯!”

    金凌往后退一步:“有什么好看的,写来写去不就那么点话吗?”说罢眼睛一眯,迟疑问:“你……什么都没写?”

    魏无羡托着自己的灯,旋了一圈,“嗯”道:“没必要写啊。我现在什么都有了,什么也不缺。”

    “要点脸。”金凌小声道,掐了个引火诀,点亮手中的灯芯。

    魏无羡记得,年少时在云梦过节,长大一些后就被江厌离带着去街坊放天灯。他和江澄从手拉手跟紧江厌离身后,到手拉手把江厌离护在中间,前后不过几年光景,心境却已经全然不同。细想起来,纸笔蘸墨,来来回回写的就那么几句,不过是图个热闹图个心意。

    第一年,江厌离写“平安喜乐”,江澄和魏无羡就跟着写“平安喜乐”;

    第二年,江厌离写“福寿安康”,江澄写“日日精进”,魏无羡写“登峰造极”;

    第三年,江厌离写“万事如意”,江澄和魏无羡身在姑苏,魏无羡夜半偷偷翻墙出去放灯,回来遇见夜巡的蓝忘机,魏无羡说替他求了个姻缘,蓝忘机怒极让他领罚;

    第四年,江厌离写“姻缘同心”,江澄写“日日精进”,魏无羡写“登峰造极”。

    第五年,江厌离写“否极泰来”,江澄写“日日精进”,魏无羡写“一骑绝尘”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最后一年,魏无羡独自坐在阴风猎猎的乱葬岗上,捧着一枚暖橙色的天灯,凝伫半日,无从落笔。末了,他将笔一扔,直接放了盏无字天灯。

    温宁不解:“公子怎么不写?”

    魏无羡笑道:“我什么都有了,什么都不缺。”

    温情在一旁道:“放屁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勾勾嘴角:“意思意思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——什么都没有了,所以什么都不缺。

    

    蓝忘机在时,魏无羡总想日月星辰、清风明月都与我何干?我什么都有了,所以什么都不缺。

    蓝忘机走后,魏无羡的世界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,风雨飘摇,四海皆倾。他什么都没有了,什么都缺,而一盏天灯写不下,因此索性什么都不缺。他只求一个蓝忘机,求不到,他宁可不去求。绕来绕去只是个自欺欺人的歪理,两生两世都是这样,权当搬来个台阶宽慰自己。

 

 

    人潮滚滚不息。魏无羡的心随着聚散无常的潮水起起伏伏。

 

    想来也好笑,求学时,每次他夜间溜出去,回来总被夜巡的蓝忘机逮个正着,就好像蓝忘机是看准了专逮他一个,无时无刻不关注他的动向。

    那日,他放完天灯溜回云深不知处,恰好又被巡夜的蓝忘机拦住。

    魏无羡前脚刚跨上高墙,就听身后一声冷冷的“站住。”他忙拢住小半坛子酒,笑嘻嘻回过头。只见月下飞檐上立着一人,云纹白衣随风猎猎翻飞,一把银光流转的宝剑负在背后,目光一瞬不瞬落在他身上,浅琉璃色的虹膜仿佛落满星辰。

    飞檐之下即是群山,山峦起伏,山脚下古镇未眠,上元的灯火绵延不绝。蓝忘机就在漆黑的天幕之下背对着人间的繁华烛火,清冷得如同出尘避世的谪仙。

    魏无羡看呆一瞬,心想千金难买的帛画也比不过这一幕美绝。只听小神仙又道:“为何深夜不归?”

    魏无羡偷偷往里挪一步,笑嘻嘻回应:“难得来一趟姑苏,恰逢上元,想下山去见见世面嘛,这不是回来啦。”

    小神仙原地看他半晌,魏无羡以为今日这事可以罢了,又往里一步。谁知对方衣袍一震,足下一点,轻飘飘落到他身后,一杆剑柄横抵在他腰侧,语气不容置喙:“去祠堂,领罚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一脸拧巴,苦声道:“喂,蓝湛,没必要吧,年里节里的,放过我一次好不好?我下次肯定不偷偷溜出去了,我保证!”

    蓝忘机盯着他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下山时顾着赶热闹,没背剑,衣袍下又藏着一小坛天子笑,心想若打起来肯定自己吃亏,于是讨好道:“蓝二公子,你就行行好呗,饶过我这一次,我发誓我下次肯定不再犯了。这样吧,下次上元你来云梦,我带你去云梦地辖的镇上吃好吃的,吃完了陪你放天灯,如何?”

    蓝忘机缓缓道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道:“给点面子,就这一次!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:“……”

    魏无羡:“对了,我给蓝二公子求了个姻缘,这是姻缘树下的流苏,我特意拿来编了个红穗,你挂腰间玉牌下面,肯定好看!”说着打开手,手心里还真有一根小心叠好的朱红色绸穗。

    蓝忘机不接受贿赂。

    魏无羡见他不动,腰间剑柄愈发用力,仿佛要把自己从墙上捅下去,心一急,二话不说拿起蓝忘机腰间的玉牌麻利地在下面绑了个小小的同心结。

    蓝忘机僵硬在原地,魏无羡刚给他绑好,就见他后退一步,看清了玉牌下小小的同心结,错愕地望过来。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魏无羡拍拍手,笑道:“不客气!和师姐学的。别的我也不会,系出来怕你说丑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指尖用力捏着腰间玉牌,下面的红穗在风中飘飘荡荡。魏无羡以为他要生气解下来,小心等了会儿,却没有动静。蓝忘机看着那做工拙劣的玉牌挂饰,眼底晦暗不明。

    魏无羡赞叹道:“好看。”

    朱红的流穗点缀在白缎之间,竟能相衬,也平添了几分俗世烟火的人情味。魏无羡非常满意,心中暗道:这下,出尘的小仙人可算成了个落入凡间的俊俏公子了。

    魏无羡说:“蓝湛,你看,我给你求姻缘又系红线的,做到这份儿上,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?如何?放我进去?”

    蓝忘机不等他说完,面现愠色,玉润面庞在月下似乎泛起一层薄薄红晕,他咬牙道:“不需要!”

    魏无羡:“嗯?不需要?不需要什么?求姻缘还是系红线?还是两个都不需要?哎呀蓝湛不是我说你,你看你叔父一天到晚清心寡欲的样子,这么大岁数了,还没有家室,不行的呀。你好歹也是蓝家二公子,以后肯定会和漂亮仙子成亲。对了,成亲那天请我喝杯酒呗!我给你送个大礼!……”魏无羡越说越远,滔滔不绝,说得蓝忘机一阵心烦意乱。

    眼见魏无羡就要凑过来勾他的肩膀了,蓝忘机心口发烫,眼瞳一缩,下意识扬手拨开他。谁知这一拨手上力度未控制好,魏无羡被他推得“哎”一声,向后一个趔趄,刚站稳,就听墙下“砰”地一记脆响。

    衣袖下轻飘飘空荡荡,藏着的天子笑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二人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“坏了……”魏无羡喃喃。

    蓝忘机已神色如初,冷冰冰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领罚。”

 

 

    一盏灯飘起,随后是两盏,最后,无数烛火飞升而上,归入夜空。上元之夜灯火万千,祈福明灯浩瀚得犹如远海繁星。魏无羡凝望漫天星火,想起昔日独立飞檐之上的白衣少年,心中一动。

    万家祈福的天灯在他背后冉冉升起,明明灭灭悬在空中。少年面容冷峻,眼底盛着浩渺星辰。

    风声很遥远,仿佛从天边吹来。

    魏无羡转过头,那一刹那,就听他低声道:

    “魏婴。”

 

    一眼万年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天灯升得太高,凝成了细碎数点。

    视线由天上落入人间。

    一众少年顺着人流往前挤,一路推推搡搡。魏无羡跟在队伍最后,口中哼着悠长的小调。

    人流时而汹涌,方寸之间毫无落脚之地。

    孩童奔走的叫嚷声混在其中。一个孩子跑得急,“咚”地一声撞在队伍前的金凌身上,顺惯性倒退几步,摔在地上,“哇”地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“喂,你没事吧。”金凌刚想拉她起来,谁知那小孩拼死甩开他的手,眼泪横七竖八地挂在脸上,越哭越凶。

    几个少年站在金凌背后,第一次碰到这种“碰瓷”的情况,手足无措。人群听闻孩提的哭声,纷纷止住脚步,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看这出乌龙。

    金凌的脸色越来越黑,忍下冲动,窘迫懊丧地瞪着地上的小孩。

    魏无羡心道,金凌这孩子生来傲气,难得一次屈膝躬身去哄人估计不行,于是拍拍蓝思追的肩:“思追?”蓝思追点点头,上前几步蹲在孩子面前,低声温言安慰了几句。

    人群窸窸窣窣交头接耳。

    孩子的哭声渐渐减弱。

    蓝思追替她擦干净眼泪,揉揉她的脑袋,抬眼环视了一圈人群,问:“请问谁是她的亲人?”

    一双双眼睛看来看去。

    “她是孤儿吧,看那一身破烂扮相!”一个打着折扇的中年男人高声道。

    “说不定是哪户穷人家的孩子,家里养不起,就把她扔出来了。”男人身边的妇女小声说。

    “可怜。”

    “是她命数不好,前世啊,肯定积了很多因果孽障。”

    “欠下的总该还的。”

    “报应不爽。”

    “的确是她不该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天道好轮回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修道之人耳力绝佳,随行的少年都听到了人群中的低语,面上虽不显,眉头却微微皱起。

    评来评去,是非对错无非讲究个因果报应,三人成虎众口铄金,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亲眼看到的、半途听闻的,很少追本溯源,去关心一下对错的开始。真相就像藏在棺殓中的白骨,只有当它空洞洞注视你时,说出的话才有胆把一碗水端平。

    蓝景仪听不下去了,解下披风披在小孩身上,站到蓝思追身边,对人群大声道:“说够了没?说完了就安静!”

    小孩又开始抽抽嗒嗒,鼻涕眼泪没地方擦,狼狈得很。

    周围围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,他们见这群少年个个衣着不凡,猜测或许是一群出门在外的世家子弟,惹不起,堪堪闭嘴。

    金凌回头对随行的门生道:“暂且带她回金鳞台,不要和那几个老不死的多啰嗦。派十个门客在民间找一处人家,一个月内务必安置好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站在一边观摩了全程。待人群散去后,走到金凌身边:“处理完了?”

    金凌点点头,抱起那小孩,交给门生。

    魏无羡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金凌:“不错?都撞哭了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笑骂:“你小子,不想我夸你是吧?撞人被反弹到地上,不哭,难道还对你笑?”

    金凌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。魏无羡揉揉他的头,又道:“说你做得好,当然得有个参照。记不记得刚见的那会儿?在大梵山。”

    金凌莫名其妙看他一眼:“你放鬼纸人压我那次?”

    魏无羡心想小子居然还记得这茬,顺口道:“对就那次。我问你,现在放只纸人,还压得住你吗?”

    金凌不以为然地看着前方:“你可以试试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又想揉他的头了。

    他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。

    白驹过隙,现世安好,仿佛一眨眼就能凭空跨过四季。年岁长了,心境自然也跟着变化。金凌成为兰陵金氏的家主后,行事越发沉稳,早非当日可比。从大梵山三百多张缚仙网,到铁钩案手中的一枚小小镜子,从不顾被缚仙网网住的普通修士,到亲自安置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,他的成长绝非一朝一夕可以铸成,而是随着历练的堆砌,逐渐认识到世态的冷峻,最终向里沉淀,一点点打磨自己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听他们妄下定论,好像要把那个孩子一口咬死,”金凌说,没有看向魏无羡,“况且……他根本没做错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每个人都有苦衷。”

    冬春交替,乍暖还晴。魏无羡走在少年身边,仿佛看见冰封的巨河轰隆解冻。

 

 

    “每个人都有苦衷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魏无羡说过两次,一次在屠戮玄武的洞底,一次在抛芍药的茶楼。都是说给同一个人听。

    多年后,雷电交加的观音庙前,蓝曦臣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魏无羡。

   

    “有些事,即使你问,忘机也不会说的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十三年里,你就是他的苦衷。”    

 

 

    刹那间,一切真相都水落石出。

 

 

    重生后,魏无羡时常梦魇。前尘隔海,梦中的场景变幻莫测,时而在云梦故地,时而飞跃到血雨腥风的不夜天。已逝的故人影影绰绰围拢在他身旁,音容却如隔山海,远近不及。

    魏无羡也会梦到蓝忘机,梦到他的三十三道戒鞭痕、胸口烙铁印、成群白兔、隔板下的天子笑……

    魏无羡这才意识到他对蓝忘机的感情有多么根深蒂固。他欠他太多了,要抵上一整个余生才能偿还殆尽。

 

    现在呢?蓝忘机离开半载,杳无音讯。他该如何弥补亏欠了十三年的空白风月?

    

 

    今夜无风,山色空灵。

    魏无羡他独自踏足云深不知处的禁门,抬头望见黛色的山峦,以及起伏缥缈的流影白烟。拾级而上时,山色烟云都随之仆倒在松林间,现出祭奠一般的於穆庄重。山路崎岖坎坷,松涛清泉一齐从高悬的月色中流泻下来,绵延出一路淙淙汩汩的透明清流,飞流倾荡而下,遥映九天之上的璀璨星河。他循着旧时的足迹向上攀登,通体漆黑的乌笛幽幽垂下鲜红的一穗,在流风中随玄墨衣袂起起伏伏,暗沉沉的血色点染在盘曲遒劲的粗藤之外,衬出一片犹如夺命鬼魅的斑斓。

    他从晨昏一直走到朝露,最后停在一处突兀的峭壁上。他站在那里,才发现星垂平野,天地很长,月落得很远,星光在头顶碎成粉屑。无形的风推动了松涛,松涛随山势积蓄暗涌。他想起蓝忘机,所见的星屑就这么轻易掉落下去,很轻很轻,大千寂静。

    他站了整晚,直到日出一线。

    风声渐渐收紧,残叶都碎在风中。

    魏无羡抽出腰间一管乌笛,抵送至唇边,吹出飞花落雪般的曲调,一袭黑袍震荡开,似将他融入无明的薄雾中。

    落叶簌簌,陈情凄诉。

    不指来路,不辨归途。

    那一夜,他忽然就明白了。

 

    “爱是一种偿还不尽的亏欠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魏无羡在山中睡着了,又在隔日的黄昏惊醒。眼角被风吹得干褶,留下了两道浅浅的泪痕。

    他作古十三年,生而复死,死而复生,从来没有一次这么刻骨铭心地体会到等待茫茫归期的锥心刺骨。蓝忘机等了十三年,十三年间,物换星移,而思念愈甚,但他从来不说,也无人可说。魏无羡等了不足一年,一年光景足够让他心火焚成灰烬,抽去半条性命。

    魏无羡不知道蓝忘机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一年不归则等三年,不归则十年,不归则百年。

    他可以等。

 

  

    “尚在否?”

    “在何方?”

    “可归乎?”

    具无应答。

 

    “山上的红枫已经落尽,冬雪消融,现在春花烂漫,遍地都是,好美。”

    “风紧,可缓缓归。”   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四季轮替。秋后红枫凋零,一夕入冬。

    魏无羡隔几日就会去山间游际,看一看飞花流云,听一听虫鸟鸣啼。门生说云深有宵禁,问他几时归,他只扔下两字:“随心。”

    头顶冻云黯淡,墨色的云层压得很低。魏无羡在丛杂的山间穿梭,回望山下彩衣镇炊烟袅袅,心想又是一个隆冬。

    和蓝忘机离别一年有余。

    一年之内,心墙不断垒高,混着砖瓦土屑,拦住一波又一波不期而至的激流洪水。魏无羡对外封死自己的感情,佯装一切安好,实则内里空虚。每到夜深人静的三更,辗转反侧之时,就偷偷溜去深山,极目天宽地阔,排遣无处安放的孤寂。

    是夜无月。魏无羡吹奏陈情,音色走得很慢,不加琴弦来和,细听之下显得格外单薄。

    二人合奏的《忘羡》,最初是一人轻唱,最后也是一人吹奏。凉风呼呼灌入心口,魏无羡努力拉长每一个尾音,直到最后一声落下,期待中的泠泠琴声也没有到来。

    他看见北斗的光逐渐黯淡下去,听闻远山古刹的嗡嗡钟声,忽然疲惫到不想睁眼,就地枕着寒石而眠。

    一片细微到不可见的雪花坠落,停在他发间。乌啼静了一瞬,风花无声飘下来,犹如凝住了钟声。

    铮——

    一声。

    群山归寂,宿鸟归林。

    铮铮——

    雪细细碎碎地飘下山。

 

    魏无羡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晚做的第几个梦了。

    一轮浑圆的月亮硕大得占据半个天幕,来人背光立在月前,眸光幽幽如同古潭,轮廓薄地好似一片剪影。

    魏无羡猛地坐起身。

    暗潮汹涌,洪河将决。   

    那人沉声问:“何人?”

    魏无羡回:“故人。”

    又问:“何所来?”

    答:“故地来。”

    又问:“何所去?”

    答:“云深去。”

    疑:“何故去云深?”

    答:“有故人。”

    问:“故人为谁?”

    魏无羡一哽:“蓝……”

 

    眼睫一凉,猝然从梦中惊醒。魏无羡惺忪抬头,却见晨露初曦,天地之间茫然一片。

    姑苏飞雪连天。

    手腕处传来紧箍的拉扯感,他揉揉眼,视线对焦,发觉腕上多了一根红绳——准确说来是褪色的红色绸缎,做工拙劣,一看就是人急匆匆赶工编成的。红绳一半系在他腕上,一半被他睡着时压在身下,也难怪他抬手就被绳子扯住。

    打了个同心结。

    魏无羡愣住,无数个念头一股脑地铺天盖地卷来。

    这时,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捏住红绳中间一段,微微施力,抽出了压在他身下的部分。

    肩上落下一件檀香味浅淡的披风。

 

    “魏婴。”

 

    回旋在记忆中的声音当头而来,魏无羡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呼出的白气在风中不住颤抖。

    雪越下越大。来人神色专注地凝视他,手里打着一柄伞,无言地蹲守在风口,替他遮挡风雪。

    伞上积雪很厚,轻轻一碰,就能抖落一大层。

    魏无羡盯着他,透过他的双眼看见一汪幽幽深潭。

    魏无羡唤了声“蓝湛”,潭中便浮出星辰,还有烛火隐隐晃动。

    “回来了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伞被扔到一边,风雪烫入心口。融化在缠绵的唇舌中。

 

    魏无羡的心墙不漏不疏,厚实逶迤,挡得了激荡的山洪,拦得住高山峡谷的雪崩,此时仅被来人抽走一片瓦,就轰隆隆尽数塌陷。刹那间,烫入唇舌的岩浆倾泻而下。

    二人在山林飞雪中紧紧相拥,呼出的热气打在对方脖颈耳畔,熏出酡红醉人的颜色。   

 

    魏无羡涩然:“入冬前归?入冬?”

    蓝忘机拥住他:“各自安好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叹道:“我的病早好了。自己好的,也挺奇怪。你去寻江湖郎中,最后寻到了吗?为什么不早点回来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不作声。“这具身体的气数本该在去年秋用尽,现下换了魂魄,命数可继,但还是会有大限将至的征兆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:“相当于假死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熬过就好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道:“这么一算我可是死过三回了。”

    腰间手臂蓦地收紧,蓝忘机沉声:“不可胡说。”

 

    他们寻了个山洞,点上暖光的篝火,在同一件绒袍下面取暖。

    魏无羡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不在的这段时间,我经常来这里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说:“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笑了笑:“现在是两个人了。”

    洞外飞雪连天,苍茫一片。雪中隐约能望见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,飞檐上结了层冰,冰针悬在屋檐之下,晶莹璀璨。

    魏无羡指给蓝忘机看:“很美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看着藏书阁前的堆了一树白雪的玉兰,轻柔点头。

    魏无羡倚着蓝忘机,道:“夜景也很美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今晚一定更美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提醒:“有雪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道:“不止有雪,还有蓝湛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看着他,看着他眼底的盛着一个冰雪消融的姑苏。

    魏无羡坦言:“这一处的山很神奇,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看,都是一处绝景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偷偷溜到山上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十五六岁那会儿就想这么干了,怕被你罚。”

    他笑道:“现在不会了。”他凑过去亲了亲蓝忘机的唇角,被对方托住后脑加深了吻。

    “我从晨昏一直走到朝露,最后停在一处突兀的峭壁上。我站在那里,才发现星垂平野,天地很长,月落得很远,星光在头顶碎成粉屑。我看见无形的风推动了松涛,松涛随山势积蓄暗涌。我想到你,所见的星屑就这么轻易掉落下去,很轻很轻,大千寂静。

    “我在那站了整晚,直到日出一线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说:“蓝湛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什么?”

    魏无羡坦白:“你特别好。蓝湛,我发现我欠你好多啊!这辈子好像不够还了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:“下辈子。”

    魏无羡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蓝忘机问:“为何?”

    魏无羡窝入他怀里,听见胸膛中急促有力的心跳声。

    “下辈子还完了,那之后呢?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可以一直欠你一点点,一直还不尽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追着你对你死缠烂打。生生世世没法离开你。

    蓝湛,这是一种偿还不尽的亏欠,我甘之如饴。

    我爱你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爱是一种偿还不尽的亏欠。”

 

 

End.

   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这是魏无羡视角的故事。同系列还有一个蓝忘机的,一个故事不同主题。以后发。

 

感谢阅读。好久不见,我回来了。

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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